入夜，雨還沒停，老茶廠的窗關不緊，風吹得雕花玻璃啪啪作響，像有人用指尖敲打。 春蕪躺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 房間窗戶可以看到對面倉庫昏黃的外燈，燈泡罩著霧氣，光圈朦朧得像一口井。 輾轉難眠、睡睡醒醒。 腦子裡反覆閃過那張照片——民國七十年，灼華與柏舟。 灼華和照片長著同樣輪廓，帶著少年特有的寬容笑意；而那個被標記為「柏舟」的孩子—— 不是「長大了」的變化， 也不是「時間沖淡」的模糊。 而是那種——像是用錯了模具。 輪廓不對，骨架不對，連那種幼年的眼神光澤也不對。 像是從一堆失敗的人形裡，挑出一個還勉強站得直的，塞進來湊數。 盯著那孩子的笑，突然覺得胃裡升起一種酸腐的寒氣。 這根本就不是柏舟長大變了樣。 是從一開始， 這個柏舟就不是原本的那個柏舟。 瘦削黑瘦、眼神銳利的男孩， 和今天靈堂裡那個白白胖胖、 手指握傘方式像錯誤建模一樣僵硬—— 他和照片裡的小男生根本不是同一個存在。 不是「長大變樣」的距離。 不是回憶錯誤造成的錯覺。 不是變了。 是錯了。 一種說不出來的錯位感， 像眼睛不小心對焦到不該存在的結構一樣，令人寒毛直豎。 李柏舟站在人群裡的時候， 總覺得有什麼地方慢半拍地閃爍了一下， 像壞掉的影像檔， 或是某種不完整的存在， 試圖模仿成一個「人」的樣子。 春蕪的胃微微一陣翻湧。 就像聞到錯位世界裡飄出的錯誤氣味， 身體本能告訴她： 「這不是你認得的物種。」 天亮了，雨終於小了些。 春蕪穿過廊道，回到倉庫那堆尚未清理完的舊資料堆。 老帳冊、舊出口茶單、農林廳配比記錄、茶葉檢定證書，摻雜著尚未無紙化那麼多年頭裡，靳家人的筆記。 她在最底層找到一個破舊的木箱。 箱子一打開，一股陳年的潮氣撲面而來，夾雜著淡淡的藥草味。 裡頭是一些早年製茶場的內部文件——生產日誌、場務調查、病歷表。 她抽出其中一份已泛黃破損的紙本。 標題簡單寫著：「備份記錄- A1」 底下，填寫的資料隱約可見： 檔案標題： 【備份紀錄】 登錄標定名稱：柏舟 出生推定：民國三十七年（1948年），資料不全，確認率約七成。 性別辨識：男型（外觀確認，但行為表現不穩定）。 初期接合對象：靳氏系統，第一序列，編號01。 結合情形：語言不穩定，失配率高；情感剝離 異常如下： 一，自述錯位頻繁 二，影像識別錯頁，具體次數無法確定 三，對外指令反應遲滯、重複或異常 四，有抗拒指認標定名之情形。 初步評估：備份失敗個體，建議暫予封存，待後續覆核處置。 備註：入泥時發生異象，土壤脈動與識別錯頻，已依規定上報。 註： 柏舟為「高濕帶心理再生試驗」首批備份樣本，原預定進行記憶模組重構以供置換使用。 入泥儀式後出現不可控之記憶逆流與指令錯位。 因戰時局勢緊急，暫以靜塚封存，俟戰後再行檢核。 紀錄人員： 封存時間：昭和十九年一月（民國三十四年） 轉存備查：民國七十一年內部整理 靜塚 靜塚。 那個從小被叮嚀「不能亂進」的地方。 被苦茶樹環繞、土壤深黑，連夏天都泛著寒氣的禁地。 春蕪盯著那份文件，手心漸漸冒出冷汗。 紙張底部斑駁到難以辨識的一行紅字—— 「一、名不正者，不ㄔ歹典，不得亻後。二、入泥者，若名金昔，冬不得回聲。」 「柏舟」不是一個名字。 不是一個活著的人。 而是一個被試圖「備份誰」過、又被錯頁收容的錯名體。 春蕪瞬間覺得喉嚨塞滿泥土、不能出聲。 晚餐時，靳南喬難得主動開了口。 「明天還是會有客人來。」 「灼華把阿公中山服那張照片掛起來好了。」 「還有——靜塚那邊暫時別靠近。」 他語氣平靜，但那句「暫時別靠近」，落在春蕪耳裡，卻像是某種封印即將鬆動的提示。 晚間十一點。 她聽見隔壁房間傳低聲說話，呢喃著： 「……媽媽……媽媽 」 茶廠後廊的舊木門吱吱作響，彷彿有人推了又停。春蕪翻身，看向窗外。 玻璃外，微微映出一個人的身影。 白光底下，那影子高高胖胖，靜靜站著——光的方向是從屋內打出去的，按照常理，影子應該落在另一邊。 這個影子，是從窗外貼進來的。 像是某個本該不存在的東西，站在屋子外，模仿著人的樣子等待。 她眨了眨眼，再看時，什麼都沒有了。 只有苦茶樹葉在雨裡沙沙作響。 ——— 靜塚的土，還在雨裡慢慢冒泡。 靜塚的泥，還在呼吸。 她夢見自己站在那片泥裡，腳踝以下陷入冰冷而濃稠的土壤。 抬頭時，看見自己另一個模糊的影子，在靜塚中央跪著，嘴巴開開合合，卻發不出聲音。 數不清多少次，靜塚出現在夢裡，自從靳青平病重，春蕪夢靨頻率越來越高、總覺得靜塚一直在向她伸出手的異樣感覺。 醒來時，舌尖上留下一口鹹鹹的泥味。 -- Sent from nPTT on my iPhone 13 Pro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165.213.161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746101814.A.5F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