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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黏稠,像一條剛從河底撈起來的破網,濕濡、帶著腥味。 天花板的線條輕輕晃動,像水面下的倒影。 她盯著看了很久,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在呼吸,胸口在起伏。 但那個應該屬於自己的名字,卻像被誰從舌尖剝走了。 ——革日艸。 ——人斤。 ——無三。 她在心裡重複著那些奇怪的組合, 每一個字都像泡過泥水,發脹、腐爛、崩解。 「我是誰……?」 回答她的,只有苦茶樹葉在窗外沙沙作響, 像是有無數雙手指,在牽扯著地上的什麼東西,慢慢地把她也往下拉。 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宋靜然推門進來,手上端著一碗藥湯。 沒說話,只是將碗輕輕放在床頭, 轉身就離開了。 靜然沒有問她「怎麼了」。 因為她早就知道—— 這一天會來。 從遞給女兒那封信的時候, 從李柏舟踏進靈堂的時候, 從靳青平過世的時候, 從他們不願意銷毀的時候, 從她嫁進靳家大門的時候 。 她曾經嘗試阻止過。 在春蕪還小、還能緊緊抱在懷裡的時候, 用草藥,用祭文,手抄契文的錯頁, 一遍一遍地替她鎖住名字。 她知道丈夫靳南僑的身不由己。 在大學初識的時候,南僑對她說: 「爸爸用詩經的一句話幫我取名——『南有喬木,不可休思』,詩經原是情詩,後來才被超譯成現在的解釋。 我的爸爸認為每個人的姓名都是使命,他說我應該同時背負著責任、秘密與痛苦,這是靳家二代、靳青平的兒子該做的事。」 只是他口中秘密與痛苦, 一直到後來,宋靜然才明白—— 靳南僑是一枝替過去錯誤塗白的筆。 也是沾滿鮮血的白手套。 靜塚的泥不是可以被長久安撫的。 它只是在等待,在家族每一次失手、每一次妥協、每一次自欺之後,慢慢張開了嘴。 現在,泥地已經聞到了味道。 聞到了血脈的味道。 聞到了記憶縫隙裡滲出來的那一點點破綻。 宋靜然知道自己沒資格說什麼,當初選擇了低頭,選擇了緘默,選擇了在祖先與泥地之間保持自欺的平衡。甚至懷疑,春蕪的出生,是不是也是一種交換。 是誰先命名了誰? 是她生下了春蕪、還是這片泥地選擇讓春蕪降生? 春蕪伸出手握住那碗藥湯。 苦澀湧入口腔的那一瞬間, 她彷彿聽見泥地在深深地吸氣, 像在把什麼印記封回體內。 但只是一瞬, 什麼也沒有了。 天花板在慢慢膨脹、又縮小。 縫隙裡好像見到被拆散的字符,被硬是塞在橫梁之間,像發泡密封膠一樣,被潮氣撐開,試圖填補快被雨打爛的天花板。 空氣裡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 像泡爛的紙張,像發霉的隻言片語。 她試著喊自己: 「ㄔㄨㄣ……ㄨ 」 語言從舌尖滑落。 像泥巴裡被翻出來的舊字。 忽然,她想起很小的時候, 母親替她綁辮子的下午, 曾經隨口說過: 「你阿公取的名字啊。平蕪盡處是春山,春山代表希望。」 「什麼是平蕪?」 宋靜然笑著說: 「就是沒有路的地方呀。」 現在,她終於懂了。 平蕪, 就是什麼都沒有,站在腦海邊緣往下看,發現底下什麼都沒有,連「沒有」本身都不存在。 茶廠辦公室。 木窗的光線很暗,像是從沾泥的玻璃穿過來的。 灼華和柏舟低頭翻著一堆文件。聽見腳步聲,他抬頭。那一刻,春蕪覺得他的眼神慢了半拍。 像機器轉軸卡了一下。 「喔,喫屋恩 無 」 灼華叫了一聲。 聲音黏黏的,像電視機掉幀的畫面重疊在一起,嘴唇上有殘影,彷彿聲音跟動作並沒有同步。 「春蕪,你有艸空嗎?來幫我看斤一下這份蓮口出單。」 春蕪怔住,這不是人類所說出來的語句,它像是收音機錯了頻道一樣,不段被插入不應該出現的無意義詞彙。 同時,她的視線捕捉到一個細節—— 灼華推文件過來的時候,紙張邊緣的摺痕沒有順著他的動作移動,像是文件在自己決定方向。 空氣裡有一絲泥土味,是直接出現在鼻腔裡,沒有從哪飄來的過程。 她接過文件。 字還是字。 但排得不對了。 出口 → 口出。 品名 → 名品。 茶葉 → 茶艸。 有一行特別突兀: 「蓮艸 木斤製品 輸住 」 春蕪盯著那串字, 感覺眼睛像被泥巴輕輕按住,視線扭了一下。 她想起小時候背過的詩: 「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灼華的名字。 光明,繁華。 為什麼灼華會叫做灼華,阿公吥舐有顜螞? 傍晚的倉庫門口。 門縫很窄, 春蕪她看見裡面,有個人影站著。 高高胖胖,戴眼鏡。 影子貼在灰牆上。 又是它。 春蕪想叫, 嘴巴一張開, 卻只發出: 「尪 噢 伊 」 那影子微微歪頭。 跟著她的動作。 像是在學她。 像是從另一個地方,被拉過來的自己。 腦海裡,一個破碎的字閃過: 「柏舟。」 ——在水面漂著的小船。 ——不歸,不見底。 她一動不動。 空氣裡,開始有一種拉扯感。 夜晚。 苦茶樹林沒有風。 樹葉卻在自己顫動。 從靜塚方向, 傳來極輕微的咳嗽聲。 像有很多手指, 在泥裡撥弄著什麼。 春蕪今天還是睡不著,徑直走向靈堂 走廊盡頭的牆壁,滲出一塊黑斑,慢慢擴大。 像泥巴沿著裂縫滲進牆體。 角落堆著的契約箱,一角發霉,標籤的字脫落了半個。 「製茶統 成口 」 只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筆劃。 走進靈堂,月光灑落,靈堂裡的香爐,灰燼堆成奇怪的形狀。 不像香灰掉落自然形成的曲線。 更像有人在香爐底部裡,徒手攪拌過。 春蕪盯著那堆灰,像艸、斤、白、子這些字根,自己歪歪斜斜地摺在一起。 她抬頭,看向正中間、今天才掛上去的阿公遺照。 靳青平的照片,原本是黑白底色,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模糊的輪廓,笑得很淺。 但現在,她看見—— 阿公的笑容一樣極淺、像生前的他似笑非笑。 但是照片裡的眼睛歪了。 不是垂下來,也不是扭曲。 是從水平轉成了直立。 直直地垂著,像橫釘進臉頰的釘子。 她盯著那張臉。 覺得哪裡不對。 但又說不出來。 也許—— 也許照片一直是這樣的?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沒有害怕。也沒有好奇。 耳邊傳來竊竊的聲音,卻是從腦海裡顯現字幕: 「庰蜈噤絀舐暙彡」 像是靳青平在低聲念著什麼。但是不像人的聲音,像是**徒手用指甲挖掘泥土**的聲音,組合成類似人語的異音。 春蕪走經招待室。 叔伯們還在泡茶、聊天。 茶壺裡倒出來的液體發黑,但沒有人發現。他們笑著、聊著縣議員選舉,然後話題碎得像摔爛的瓷片, 有些字聽得見、有些字只剩下破洞。然後他們聊著縣議員選舉,然後重複一樣的對話,像錄音機反覆播放。 每個人的牙縫裡, 都是泥。 春蕪閉上眼。靜塚的方向傳來一個聲音。 不是風。不是人。 是泥巴本身在講話。 名字碎了。時間碎了。 她自己也在一寸一寸,往泥地裡下沉。 -- Sent from nPTT on my iPhone 13 Pro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01.138.94.137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746533659.A.90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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