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ryo740 (小老鼠)
看板marvel
標題[創作] 泥中之人(四)
時間Tue May 6 20:14:17 2025
空氣黏稠,像一條剛從河底撈起來的破網,濕濡、帶著腥味。
天花板的線條輕輕晃動,像水面下的倒影。
她盯著看了很久,才慢慢意識到自己在呼吸,胸口在起伏。
但那個應該屬於自己的名字,卻像被誰從舌尖剝走了。
——革日艸。
——人斤。
——無三。
她在心裡重複著那些奇怪的組合,
每一個字都像泡過泥水,發脹、腐爛、崩解。
「我是誰……?」
回答她的,只有苦茶樹葉在窗外沙沙作響,
像是有無數雙手指,在牽扯著地上的什麼東西,慢慢地把她也往下拉。
門外傳來細微的腳步聲。
宋靜然推門進來,手上端著一碗藥湯。
沒說話,只是將碗輕輕放在床頭,
轉身就離開了。
靜然沒有問她「怎麼了」。
因為她早就知道——
這一天會來。
從遞給女兒那封信的時候,
從李柏舟踏進靈堂的時候,
從靳青平過世的時候,
從他們不願意銷毀的時候,
從她嫁進靳家大門的時候 。
她曾經嘗試阻止過。
在春蕪還小、還能緊緊抱在懷裡的時候,
用草藥,用祭文,手抄契文的錯頁,
一遍一遍地替她鎖住名字。
她知道丈夫靳南僑的身不由己。
在大學初識的時候,南僑對她說:
「爸爸用詩經的一句話幫我取名——『南有喬木,不可休思』,詩經原是情詩,後來才被超譯成現在的解釋。
我的爸爸認為每個人的姓名都是使命,他說我應該同時背負著責任、秘密與痛苦,這是靳家二代、靳青平的兒子該做的事。」
只是他口中秘密與痛苦,
一直到後來,宋靜然才明白——
靳南僑是一枝替過去錯誤塗白的筆。
也是沾滿鮮血的白手套。
靜塚的泥不是可以被長久安撫的。
它只是在等待,在家族每一次失手、每一次妥協、每一次自欺之後,慢慢張開了嘴。
現在,泥地已經聞到了味道。
聞到了血脈的味道。
聞到了記憶縫隙裡滲出來的那一點點破綻。
宋靜然知道自己沒資格說什麼,當初選擇了低頭,選擇了緘默,選擇了在祖先與泥地之間保持自欺的平衡。甚至懷疑,春蕪的出生,是不是也是一種交換。
是誰先命名了誰?
是她生下了春蕪、還是這片泥地選擇讓春蕪降生?
春蕪伸出手握住那碗藥湯。
苦澀湧入口腔的那一瞬間,
她彷彿聽見泥地在深深地吸氣,
像在把什麼印記封回體內。
但只是一瞬,
什麼也沒有了。
天花板在慢慢膨脹、又縮小。
縫隙裡好像見到被拆散的字符,被硬是塞在橫梁之間,像發泡密封膠一樣,被潮氣撐開,試圖填補快被雨打爛的天花板。
空氣裡有一種說不清的味道,
像泡爛的紙張,像發霉的隻言片語。
她試著喊自己:
「ㄔㄨㄣ……ㄨ 」
語言從舌尖滑落。
像泥巴裡被翻出來的舊字。
忽然,她想起很小的時候,
母親替她綁辮子的下午,
曾經隨口說過:
「你阿公取的名字啊。平蕪盡處是春山,春山代表希望。」
「什麼是平蕪?」
宋靜然笑著說:
「就是沒有路的地方呀。」
現在,她終於懂了。
平蕪,
就是什麼都沒有,站在腦海邊緣往下看,發現底下什麼都沒有,連「沒有」本身都不存在。
茶廠辦公室。
木窗的光線很暗,像是從沾泥的玻璃穿過來的。
灼華和柏舟低頭翻著一堆文件。聽見腳步聲,他抬頭。那一刻,春蕪覺得他的眼神慢了半拍。
像機器轉軸卡了一下。
「喔,喫屋恩 無 」
灼華叫了一聲。
聲音黏黏的,像電視機掉幀的畫面重疊在一起,嘴唇上有殘影,彷彿聲音跟動作並沒有同步。
「春蕪,你有艸空嗎?來幫我看斤一下這份蓮口出單。」
春蕪怔住,這不是人類所說出來的語句,它像是收音機錯了頻道一樣,不段被插入不應該出現的無意義詞彙。
同時,她的視線捕捉到一個細節——
灼華推文件過來的時候,紙張邊緣的摺痕沒有順著他的動作移動,像是文件在自己決定方向。
空氣裡有一絲泥土味,是直接出現在鼻腔裡,沒有從哪飄來的過程。
她接過文件。
字還是字。
但排得不對了。
出口 → 口出。
品名 → 名品。
茶葉 → 茶艸。
有一行特別突兀:
「蓮艸 木斤製品 輸住 」
春蕪盯著那串字,
感覺眼睛像被泥巴輕輕按住,視線扭了一下。
她想起小時候背過的詩:
「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灼華的名字。
光明,繁華。
為什麼灼華會叫做灼華,阿公吥舐有顜螞?
傍晚的倉庫門口。
門縫很窄,
春蕪她看見裡面,有個人影站著。
高高胖胖,戴眼鏡。
影子貼在灰牆上。
又是它。
春蕪想叫,
嘴巴一張開,
卻只發出:
「尪 噢 伊 」
那影子微微歪頭。
跟著她的動作。
像是在學她。
像是從另一個地方,被拉過來的自己。
腦海裡,一個破碎的字閃過:
「柏舟。」
——在水面漂著的小船。
——不歸,不見底。
她一動不動。
空氣裡,開始有一種拉扯感。
夜晚。
苦茶樹林沒有風。
樹葉卻在自己顫動。
從靜塚方向,
傳來極輕微的咳嗽聲。
像有很多手指,
在泥裡撥弄著什麼。
春蕪今天還是睡不著,徑直走向靈堂
走廊盡頭的牆壁,滲出一塊黑斑,慢慢擴大。
像泥巴沿著裂縫滲進牆體。
角落堆著的契約箱,一角發霉,標籤的字脫落了半個。
「製茶統 成口 」
只剩下一些支離破碎的筆劃。
走進靈堂,月光灑落,靈堂裡的香爐,灰燼堆成奇怪的形狀。
不像香灰掉落自然形成的曲線。
更像有人在香爐底部裡,徒手攪拌過。
春蕪盯著那堆灰,像艸、斤、白、子這些字根,自己歪歪斜斜地摺在一起。
她抬頭,看向正中間、今天才掛上去的阿公遺照。
靳青平的照片,原本是黑白底色,穿著筆挺的中山裝。模糊的輪廓,笑得很淺。
但現在,她看見——
阿公的笑容一樣極淺、像生前的他似笑非笑。
但是照片裡的眼睛歪了。
不是垂下來,也不是扭曲。
是從水平轉成了直立。
直直地垂著,像橫釘進臉頰的釘子。
她盯著那張臉。
覺得哪裡不對。
但又說不出來。
也許——
也許照片一直是這樣的?
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沒有害怕。也沒有好奇。
耳邊傳來竊竊的聲音,卻是從腦海裡顯現字幕:
「庰蜈噤絀舐暙彡」
像是靳青平在低聲念著什麼。但是不像人的聲音,像是**徒手用指甲挖掘泥土**的聲音,組合成類似人語的異音。
春蕪走經招待室。
叔伯們還在泡茶、聊天。
茶壺裡倒出來的液體發黑,但沒有人發現。他們笑著、聊著縣議員選舉,然後話題碎得像摔爛的瓷片,
有些字聽得見、有些字只剩下破洞。然後他們聊著縣議員選舉,然後重複一樣的對話,像錄音機反覆播放。
每個人的牙縫裡,
都是泥。
春蕪閉上眼。靜塚的方向傳來一個聲音。
不是風。不是人。
是泥巴本身在講話。
名字碎了。時間碎了。
她自己也在一寸一寸,往泥地裡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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