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齊幽長期和黑玉一起生活，精神狀態一看就不好。她的氣質仍是典雅，但肌膚毫無血色 ，不知為何，我在她身上看見一種怯意，那是遭受長期磨難後，自然而然形成的反應。 但是，就在黑玉問話的這一瞬間，她擺脫了對肉體折磨的恐懼。 艾齊幽微斂眼睫，朝我低下頭，靜了一陣子，說：「青玉，我真的……對不起你。」 在幻境中，我聽她說過一次這句話。當時，我以為她只是不忍看我被他人誤解。 如今沙后重提這一句道歉，其中意義完全不同。 她抬起眼，那雙飽經風霜，柔媚婉約的眼眸，蘊含說不盡的歉意。 「我很喜歡你，如果可以，我甚至願意犧牲自己救你。但是……」她神態憔悴，背脊卻仍 然挺直，「我是一城之后。在我心中，無論是你還是我自己，都沒有錦沙臣民重要。」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 而我過去一直以為，我能接受這件事。 但直到方才，在幻境裡重溫了被背叛肢解的痛苦後，我才發現，我沒有我想的那麼寬容。 沙后或許也讀懂了我的表情，事到如今，我想她也無需任何諒解。 她繼續說：「錦沙的未來……無論如何，似乎都逃不過被天火覆滅的命運。」 「但我不懂，為什麼會這樣呢？」即便事早成真，她的語氣和眼神，依舊充滿哀戚。 「我看得到遍地屍骸的結局，卻無法參透是哪一步走錯了，才會落到這種結局……是你失 控了嗎？退一步想，如果你真的受冤煞反噬，我們哪有人能制住你？」 沙后的考量，也是後來修界堅持要除掉我的原因。所以，我不怪她。 她淒苦一笑，「青玉，除了殺掉你，我想不到其他辦法了。」 我沉默良久，最後只問：「那包藥，真的是毒？」 「能讓你失去意識的藥，應該就是毒吧。」她據實以告，「青玉，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自覺 ，但只要你意識到入體的東西對你有害，你的身體就會開始處理體內的不明成分。」 「這是為什麼你能百毒不侵。當時，你只把那包粉末當安眠藥，所以藥效才能發揮。」 「如果你的潛意識不懷疑那包藥，那你會繼續維持昏迷不醒的狀態。但是，一旦你開始意 識到藥『可能有問題』，那你就會漸漸甦醒……」 我聽懂了沙后的言外之意。 她和我說藥效只有三天，一旦超過時限，我絕對會起疑。所以，她和蒙面人早就預謀要趁 我昏迷時除掉我，只是沙后不忍心下手，所以才會讓別人來解決最後的步驟。 我瞭然地總結：「所以，才會有人衝進房內，堅持要殺我。」 沙后沒有反駁，很輕地點了點頭。 黑玉撐著頭在一旁看好戲，他聽到這，問：「難道你不好奇，衝進房中殺你的人是誰？」 「你知道？」我反問他。 「不知道，所以我很好奇。」 他一掐指訣，桌上冰杯便斟滿沾染空氣中血霧的涼茶。 黑玉拿起冰杯，面不改色地抿了嘴茶，愜意地說：「照理說，生死局會重複立陣前發生的 事，所以我應該要能見到那位蒙面人才對。但是，在局中這些年，我一遍也沒遇見他。」 我馬上明白，他說的這種情形，只有一種可能。 那位蒙面人不是一般人，至少，他死後沒有入輪迴。當初的花年歲就是這情況。 他放下冰杯，神態輕鬆，彷彿我們現在是在山中品酒聊詩畫。 黑玉莞爾，「我其實也不是只好奇那人是誰，我比較想知道的是，他為什麼這麼恨你？或 是說，他為什麼這麼想殺掉『我們』……我想知道，我們曾經和誰有過血海深仇嗎？」 「我不知道。」我坦誠。 他這問題，我過去也想過，不過從來沒得到答案。 我和黑玉澄清：「雖然後來我在修界惡名昭彰，但在降下天火、和修界血戰、殺了蘇年生 之前，我沒做過什麼壞事。」 黑玉挑眉，顯然不是很信服，「你確定？」 「我都被鎖在溫家，是能做什麼？」 「這樣啊……」他略為沉吟，「真有趣。」 我一點也不覺得有趣。對我來說，蒙面人的出現是我悲慘命運的起頭，綜觀我的一生，顯 然沒有多少事能和有趣掛上邊。 黑玉思索片刻，幾秒後，他漆黑的眼中閃過異樣的光彩，像捕捉了某種了不得的想法。 他的笑聲低啞，恍若來自幽冥的迴響，「我知道那個人可能來自哪裡了。」 「青煞玉生來就帶原罪，所以若有人想殺我們，那也是莫可奈何的事吧。」 他說這話時，目光不偏不倚地落在沙后身上。後者明明有注意到他的視線，但她假裝自己 沒意識到，繼續維持著眼觀鼻、鼻觀心的姿勢，在座位上一動也不動。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常年不得解的疑問，他忽然就有想法了。 「你覺得是蘇家嗎？」我一頭霧水地說：「但我後來殺了蘇年生，他該入輪迴了。」 黑玉聳聳肩，「蘇家……可能吧。」 什麼意思，你不是知道是誰了嗎？我疑惑地看向沙后，沙后搖頭，表示不明白。 倒是蒼素，他像是想起什麼似，幽幽地笑了。 蒼素握起冰杯，將斟滿的血水一飲而盡，舔了舔唇說：「人本來就是器量狹小的生物。」 他長嘆口氣，假惺惺地抹起眼淚，「不只大人您，禍鳥在人界的處境也很艱辛啊……」 黑玉皮笑肉不笑，無視蒼素討拍的舉動，強勢換了話題。 「那包藥的事情到此為止。沙后說完了，那換你講講錦沙滅城後發生的事吧。」他沒有動 手，語氣卻不容拒絕，「我的記憶很侷限，天火降下後發生了什麼，我一概不知。」 我略表不滿，「為什麼不是你先講為什麼錦沙會一朝覆滅？」 黑玉維持著笑容，青色眼眸中有睥睨萬物的神采，「因為你沒有和我討價還價的本錢。」 他說得沒錯。 我現在和他打起來大概會是五五開，這樣一來，結果如何就會掌握在現場能左右局勢的第 三人——也就是蒼素手上。然而，禍鳥的心態難以掌握，我賭不起這個風險。 不得已，我只能依黑玉要求，將當年我被修界圍攻的事，全說一輪給他聽。 我先講我在甦醒後，記憶全失，放眼皆是焦土的畫面。 再講修界以此為柄，聲稱青煞玉是失控的怪物。蘇家率眾圍剿我，而我在生死存亡之際， 殺了當時和梁絕並立修界頂端的蘇年生。 最後，我說：「蘇年生死後，修界兵敗如山倒。我站在魄雪峰下，看眼前萬里屍骸，雪水 、血水相融，心想，這應該就是結束了……但我沒想到，梁絕會在這時候出現。」 這麼多年過去，我仍忘不掉那個畫面。 梁絕立於滿地屍骸中，著一身比血還豔的紅，併指成劍，隻身擋在我的面前。 控靈講求心靜，無悲無喜無憂無懼，方能與萬物齊心，控他者之靈。即便同胞身殞，梁絕 也沒有多看一眼，他手中的絲一如以往凌厲，那是能切開七情六慾，奪蒼天權柄的利刃。 我無數次回想起這個畫面，說不準當時的我會被梁絕一擊得手，究竟是什麼原因？ 是我經歷數日殺伐，早已萌生一死了之的念頭，又或者，我在那個當下，真被梁絕那雙不 帶一絲波瀾的眉眼震懾——那一剎那，我是否看見了比我更接近天的存在？ 但黑玉不知道我在想這些，他更關心梁絕擊敗我之後所做的事，「他把你心玉打碎，但其 實也沒殺了你……是這樣？」 「……對。」 他勾起饒富興味的笑容，「為什麼？」 「我其實也……不知道。」我嚥下唾沫，「他說青煞玉是獨一無二的奇蹟，我不能死。」 黑玉發出難解的哂笑，問道：「那如果我和你合而為一，這樣你算死了嗎？」 這問題背後的意圖，讓我腦中警鈴大響。 我默默切換話題，把剛剛還沒講完的事說完：「梁絕後來把我藏在魄雪峰一段時間，修界 沒有人發現，我過了一段還不錯的日子……」 「至於蘇家，在蘇年生死後，他的大徒弟蘇于念就接手了剩下的事。我原本以為，蘇年生 一死，蘇家會再起不能，沒想到蘇于念把蘇家打理得滿好的。」 「時至今日，修界還是以蘇家馬首是瞻。」我補充道：「蘇家現在的兩位當家主也都在陣 內，蘇白皇和蘇白湘。他們是為了殺我才入局的，這點是讓人有點困擾……」 黑玉拋出一個誘人的選項，「不如我幫你一把，先把他們兩個處理掉後，再來處理我們之 間的問題？」 說實話，這個提案很讓人心動。 我差點就要應好，但梁不問的身影忽然出現在我腦中。 如果我胡亂答應，應該只會替他增加麻煩吧？ 「沒關係，修界的事，留給現在在沙漠裡的那位梁家人處理。」我深吸一口氣，把話題繞 回，「我們什麼都不用管，只要先處理我們之間的事就好。」 我靜默幾秒，雖知成功機率不高，但還是硬著頭皮開口，「你能不要屠城嗎？我知道這局 是雙局心的結構，但只要我和梁不問協力，一定有辦法化解你和祭魂相裡的冤煞……」 不料，黑玉一句話都還沒說，沙后的反應比他還要劇烈。 「不行……」她的聲音近乎懇求，「青玉，錦沙的生死局一定得成。」 「祭應該和你說過，除非我們魂飛魄散，不然錦沙的悲劇就只會在不同時空裡一再重演。 」她斂下眼說：「我沒有辦法帶我的子民扭轉命運，但至少，我要終止這一切……」 蒼素倚頰，難得沒有出言嘲諷，只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黑玉的手指輕點著木桌，他沒有回答可以或不可以，似乎還在思考我的提案。 半晌，黑玉抬眼看我，「你剛剛說，你被梁絕擊碎心玉後，又被他所救。」 「你就是被一介凡人所救，才會變成如此溫順的模樣。」他的語氣似有鄙夷，但更多的是 惋惜。他見我默不作聲，長嘆：「青玉，你是天災的化靈吶——」 「被折斷羽翼而不自知，你怎會淪落至此？」 ……淪落？ 我想起在魄雪峰的日子，雖然五臟殘缺，可是，那算淪落嗎？ 魄雪峰是個不會有人踏足的絕境，在那裡，白雪終年覆蓋，萬物悄然無聲。那是只有風雪 和燭火的地方，寒肅的雪山之巔上，沒有殺伐，沒有生死，因果凝滯，時間仿若靜止。 那樣平靜的世外荒地裡，只住著一位無欲無求的人。 梁絕從來沒有說過，他為什麼救我。 他對我沒有任何要求，不會對我指指點點，更不會像貪得無厭的愚民一樣，向我祈求難以 達成的願望。他唯一要我做的事只有一件：好好養傷。 為了讓我傷勢復原，他將我碎裂心玉中殘存的冤煞導出，融進了他的魂裡。 然而，剛被救起的我，毫無求生欲望。我雖然清醒，但經常會就這樣睜眼躺在床上，有氣 無力地望著天花板，不想起身，也無法入睡。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活著，但又無法死去。 梁絕有注意到我的異狀。但是，要叫一位練控靈的修者喚起我的求生意志，明顯是件艱辛 的事。他練無心之道，對上一位天生無心的化靈，簡直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局面。 我無從探知他是怎麼想出這個方法的，總之，有天入夜後，他敲了屋子的門。 扣扣。我躺在床上，沒有回應，又聽到他敲了一次。扣扣。非常鍥而不捨。 梁絕很少三更半夜來找我，但那時的我也沒心情猜他為什麼過來。我躺在床上，耐不住煩 ，最後還是說了：「什麼事？」 木門咿呀而開，我瞥見屋外月華灑落，漫天細雪落在來人的肩上、髮梢。 梁絕手上提著一口鐵鍋，他覆手闔門，把鍋子放到了火爐前的矮桌。 我也不關心他在做什麼。我看著天花板的木頭，火焰劈啪作響，梁絕的影子映在天花板上 ，變成某種形跡難辨的怪物。而我躺在床上，照不出影子，我很正常。 他放下鍋子後，挪步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乾瞪著眼，沒有要移動的意思，「你擋到我了。」擋到我看天花板了。 梁絕也沒有要移動的意思。他側過頭，靜靜觀察我的魂相，確定我的身體安然無恙。 知道我只是在裝死，身上的傷早就好了之後，他開口問：「要不要吃甜粥？」 「我不會餓。」 「但它是甜的。」 「……」 ……這對話根本沒有在同條線上吧。 他又補充：「山上沒有糖，我還特地下山一趟。」 我哦了一聲，「所以呢？」 「所以你要不要吃甜粥？」 你都提來了，我能說不要嗎？我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棉被，慢吞吞地走到火爐旁。 梁絕舀了一碗小米粥給我，瓷碗在手中熱呼呼的，我啜了一口，沒滋沒味。 我放下瓷碗，問他：「你知道我吃不出正常食物的味道嗎？」 他喝了口粥湯，平靜地說：「知道。對你來說，冤煞和天災才是食物。」 我皺眉，他明明知道，幹嘛還下山找糖？雖然心裡覺得莫名其妙，但我還是把那碗粥喝完 了。後來我發現，雖然我嚐不出糖的味道，但我會記得那碗粥在手心的熱度。 爐火搖曳中，梁絕問我：「青玉，如果可以選擇，你希望怎麼過你的一生？」 我倚頰看著火爐，裡頭木材劈啪作響，「不知道，平凡人吧。」 「或許，做個能在山中擊壤而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芸芸眾生就好。」 我靜了一會，反問梁絕：「那你呢？」 我轉回頭，直視著那張即便山崩於前，也不會流露半分驚懼的眉眼。 焰色太紅了，他身披的氅衣也太紅。我有一瞬恍惚，心覺眼前人是某種山魅所化，不然， 山中哪有這般妖異的顏色？ 每每看梁絕站在漫無邊際的雪白中，他那身殷紅，就像是這座山的一滴心血。 梁絕聽到問題，微抿唇瓣，搖了搖頭。 他從蓆上起身道別，「夜深了，早點休息。」 我終究沒有聽到他的答案。 對平凡一詞的想像，在梁家人的生命中，是否是連想都不能想的事？ 我不知道梁絕的答案，但是，是因為有在魄雪峰的日子，我才有機會想像平凡。 我告訴黑玉：「那不是淪落。那段日子，是我一生過得最平靜的時候。手握天災的無上權 能，我並不稀罕，只是，我和它無法切割。」 黑玉彎起眼，「既然不稀罕，那你還是把活著的機會讓給我好了？」 「那也不行。」 我笑著回應他：「我的命是梁絕好不容易才救回來的，我不能就這樣放棄。」 --- 梁絕還是滿有耐心的，如果是我，應該是沒辦法說服小玉...... -- 嗨，我是媛媛，寫小說和各類閒談 這裡出沒短篇和日常：https://www.facebook.com/DeepDreamS 這裡放青煞玉更新時間：https://reurl.cc/d1A6YV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125.228.110.178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748187217.A.879.html